本文转自:岳阳日报
◎万岳斌
弄不清祖上将这个纺锤或榔头型的圪蛋,咋安了个“茴”的名字,既不象形又不会意。还让我时常联想起鲁迅先生讽刺孔乙己“茴字有四种写法”这个梗,忍不住要笑出声来。
红茴就我们这么喊吧,实际上口头上“红”字都省了。外地叫红苕,叫地瓜,学名红薯。先前以为土得掉渣的红茴,如稻子般属洞庭湖沃野万万年的养命物,谁知它竟是漂洋过海而来,最早叫番薯。老师教我的,一个物种在中文里叫“番”或“胡”,可以断定为外来的。早知南美秘鲁是它的原产地,前些年去秘鲁,真该好好吃一顿原产地的红茴,品味品味太平洋两岸的区别几何。
曾几何时,红茴养命,却一直不被待见,想来都替它叫屈。你看咯,笑人矮胖,说“长得像茴坨里”;骂人脑瓜子不开窍,会说“死红茴一坨”。问题还不在这,它的命运到哪都一样,鄂西南松滋民歌《跑四回》,打情骂俏贬损自己的情哥都唱的是“小郎哥,你个苕脑壳”,池莉的小说《所以》里的几个男主人公都是“苕货”。当然,我替它委屈,还有心窝底里的缘故,不怕你见笑,我的祖宗菩萨都是茴雕的。写《本草纲目》的李时珍老先生肯定它为“长寿食品”,我老家一墙之隔的邻居,方圆几十里的老寿星,活到一百零四岁,今年重阳节后的第二天才寿终正寝,他老人家前六十年一直啃红茴。自打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,越来越多的国人患上“吃出的病来”之后,红薯便火起来,有位叫什么来着的养生专家将它架上抗癌神坛,一时洛阳“茴”贵,而市民的菜篮子中也经常能够看到“茴”影。
中国的第一块茴地在广东虎门。明万历年间(年),广东虎门人陈益去安南也就是如今的越南做生意,吃过红茴后,感觉香甜软滑“味似茡荠”,便起了心,冒着抓住后被砍头的危险,躲过安南海关检查带入国内,他便得了个“中国引进番薯第一人”江湖封号。大清国土遍植,乾隆爷还下过一道圣旨“敕直省广劝栽种”。有研究者说“康乾盛世”是“红薯盛世”,这话太偏颇。不过,至少肯定了在养活大清子民上,红茴功不可灭。
红茴长到巴陵这片地里,肇始当在山区。山里地少贫瘠种不了什么作物,唯有红茴命贱好种。论说岳阳“吃螃蟹”的第一人为康熙三十八年任平江知县的伍士琪,有人认为的乾隆六年任平江知县的广东人谢仲坃,这谢氏还被誉为“红薯县官”。不论伍还是谢,都为“红薯盛世”做了一个注脚。但最先种植在平江山区怕是真的。我老家与平江一声喊得应,自然,茴藤会爬伸过来,扎在土里生了根。
如今可好,精粮不吃吃粗粮,主粮不吃吃杂粮。可我敢对天发誓,小时候,红茴真的真的在我养命的饭碗里。倒不是我们红茴吃多了,傻傻分不清米饭好吃,实在是米粮紧巴度不了日子。
我的故乡在岳阳县的山旮旯里,那时尚未合乡并村,全乡洞里面十几个村山尖对鼻子,不是山便是林,国家干脆让他们吃返销粮。他们可好,一肩竹木制品下来,拿出贴身的荷包里的粮证,到粮站籴上一担谷,打米机轰隆隆地一转动,脱成白花花的大米。馋得我们嘴角的涎丝线一样垂落到鞋帮上。这山里乡唯一开阔处,俗称塅畈里,便是我们村。几个生产队都三、四十亩薄田,再便是种旱作物的坡耕地,为此我们归入了粮食自给村,不用交粮,但也没有返销。一年到头,几十亩田怎么拌也拌不了多少稻谷。只有种红茴,“一亩数十石,胜种谷二十倍”。起初的“安乐茴”,口头上这么说的,表述成文字不知是不是这仨字,吃起来甜沁哒脆崩哒,可产量达不到。改种的“长沙茴”,产量增了不少,却失了口感。那年头,有吃的最要紧,还管他好不好下喉。用我们队长训人的话说“别叫花子嫌饭馊。”
红茴成熟季节也是我们要备猫冬和过年柴火时,周末得去上山捡干柴。近处的柴火早被上了岁数的人给梳理得干干净净了,我们得天麻麻亮时出门,到上十里外的高山。差不多快晌午时分才能七弯八拐出得森林,下到半山腰茴地旁歇一脚。一来喘一口气,恢复一些体力;二来等一等落在后面的同伴们,套用一个电影名“一个都不能少”。长辈说教“同去不同来,回去困木头”,“困木头”是毒咒。可怜早上扒拉的那点剩饭剩菜,消耗得肚皮贴到背上去了。眼皮底下的红茴正是充饥的好东西,想吃得“喉咙里伸出手来”。况且红茴弄出来再容易不过,不用砍刀挖,也不用棍子撬,脚尖儿锄几下便行。溪涧里洗一洗,大口咬得嘣嘣响。年小的架不住肚子饿,便央求“饿得两只脚打跪了,挖坨茴先填一下肚子吧,不然我真走不回去啦。”说话时细声细气,脸上也有点羞涩。因为心里都明白,偷东西是一件丑事。不论什么样的偷在村子里是没法抬起头的,还会被家长一顿好揍,肿得屁股歪着走路几天。大伙儿都偷,一块干下的事就能都守住这个秘密。此时,阵营会分出两派,姑且叫正邪两方吧。有人说“要得”,有人反对:“怕你吃了死,喝水去。”我是反对派,会补一句“集体的红茴也挖得?”这么说好像我觉悟蛮高,感觉不到饿似的,非也。母亲教育严厉,反复了又反复:公家的东西不可侵犯半点。出世必须走正道,细时偷针,长大了就会偷金。母亲在乎一家人的形象,至今活在周围人的评价之中。
饥饿让人丧失尊严,未必尽然。正方这么一说,另一方也就静默了。到这个份儿上,真的如蚂蚁牵线般扑到涧水里,把肚皮灌得瓜饱瓜饱。偶尔也有来不及吃早饭的,劳顿下来,脸色发白撑不住。就借口“我去解个大手”,躲到大伙儿视线所不及的山梁那边。过一会儿回来,人看上去精神些了,可他那补丁挨补丁的“油饼裤”暴露了他,裤脚上像擀面杖擀上了一层新泥。他还是偷吃了,怕被发现,干脆不洗,拿衣服当抹布。没有抓现行,不便揭他的短。但我们你一句我一声“若让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哦”,他便心虚得脸色红一块白一块,下回也就不敢了。那时做啥都结伴,倘做人不被认可,玩游戏便不被接纳,“寂寞沙洲冷”的日子挺难受。
红茴熬茴糖做茴片,小时候不花钱的零食。母亲每年茴片做得多,预备大年三十晚上,打发提着灯笼来辞年的孩子们。茴饭最好吃,喷喷香,还如农夫山泉的广告词“有点甜”。揭开锅盖,用木勺拍成黏黏的,就着辣椒、南瓜吃个三五碗平常事。茴饭焦皮香香脆脆,家中兄弟多的争着抢,抢少的骂骂咧咧,下一餐准早早将勺子握在手里。菜园青黄不接时,茄子、辣椒蔸扯了,白菜刚栽苗子,萝卜才撒种子,就着一点油盐汤也能吃个两三碗。不知油盐汤是啥菜吧,一小坨猪板油按在烧热的铁锅里蹭圈圈,一瓢清水倒进去,剪几截干红辣椒,就是一道菜了。清水里飘浮的油晕子蛮像一个标点符号,我们常自我解嘲,“吃是好吃,就是没几个‘句号’。”
红茴自家保管自家的,生产队只统一保管稻谷。生茴像鲜果一般不好存放。若烂了糟蹋了口粮,食不果腹时没人同情,找人借粮都被回绝,“不借给懒人”。晒成干茴丝好存放,但这活儿粗重繁琐,用大伙的话说“磨死人”。茴丝饭与茴饭差距太大了,这么跟您说吧:揭开锅盖还有点香,可吃起来跟大年三十早上吃的忆苦餐——干茴藤稀饭,那是竹席卷在稻草里,好不得一篾片。我家阁楼上盛放茴丝的大木桶好几只,茴丝吃到桶里只有少半时,得垫把椅子,一只手紧抓桶沿,倒吊着盛上来。有一回,饭炉锅水快烧开了,母亲要姐姐去装茴丝。姐姐一下没抓牢,翻进桶里出不来,急得喊娘。母亲觉察到不对劲,才去把姐姐拉扯起来。至今,我再也不想吃的便是这个干茴丝饭。
从安徽小岗村吹来的那股春风,捎上袁隆平爷爷“让所有人远离饥饿”的种子,每家仍旧那一亩三分地,可家家户户一下变成了全吃白米饭,再也没有见过吃茴丝了。故乡曾经种满红茴的坡耕地,如今连耕作的路也不见了痕迹,变的变了松林,成的成了竹林,还有些疯长着冬茅。爷爷当初选择林线与茴地接边处做了自己的葬身之地,猜想他吃红茴长大,最后回归茴地处,九泉之下还可以闻到红茴气味,如今只有竹影在坟头拂来拂去。
一晃进城读书、工作、安家几十年。乡下的亲叔叔怕我还“欠”茴吃,每年都要拣上两袋自种的色泽鲜艳、表皮光滑、没有半个虫眼的红茴,送来城里给我。我呢,怕别人不喜欢没有分送,自个儿也没吃厌,又感念叔叔亲情,便留着慢慢吃。五年前叔叔告别了人世间,红茴也就断了供。的确,我的同龄段人有的聊及红茴,脑壳扭一边去,咬住牙说“一年不吃一次也不欠,实在吃伤了”,而我闻到那股香味,依旧喉结上下运动。街巷里传来“烤红薯呐”的沿街叫卖,我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跟从,贪吻空气中飘散的那缕炙热烫舌的香甜。
现在应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,饭碗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中。或有倡言将红茴列为第五主粮,放在大米、小麦、玉米、土豆一起。这事我不附议,我一介无名小卒,说了不管用。用我乡里的话说:“哇(说)高了,风吹了;哇矮了,脚踩了。”我在想只要真正守护好十八亿亩耕地红线,红茴便用不着再回坐到主粮席上。苦难不是辉煌,但须记住我们如何走来。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abmjc.com/zcmbzz/3908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