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八月秋高风怒号,卷我屋上三重茅。茅飞渡江洒江郊,高者挂罥长林梢,下者飘转沉塘坳。南村儿童欺我老无力,忍能对面为盗贼。公然抱茅入竹去,唇焦口燥呼不得,归来倚杖自叹息……”小时候,读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常心生窃喜,那戏弄老诗人的顽童的勾当我觉得非常有趣可乐,毕竟自己也是一个顽童,也玩过类似的勾当。先生再怎么严肃一本正经,也压不住内心的喜乐,生不出半点惆怅悱恻。
顽童的心态过去之后,老诗人的无奈与悲哀才逐渐有所领悟,几度吟哦,几度伤怀。一部文学史卷,从头捋到脚,卷帙浩繁的丛集中似乎再难找出可喜乐之气息了,伤时感事,郁郁寡欢,怀才不遇,报国无门的沉郁锥心层出不穷,绵绵不绝。文士骚人似乎从来就没有志满意得过,即便是“春风得意马蹄疾”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快感,稍纵即逝。
狂狷如李白也不例外。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的喜悦之后,便只剩下“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浇愁愁更愁”了。尽管他有无与伦比的才华与自信,但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”的背后,仍然是“古来圣贤皆寂寞,唯有饮者留其名”的苍凉感伤。
如王维这般幸运的恐怕历史上也找不出几个来。少年得志,进士及第得遇名相张九龄赏识。李林甫、杨国忠虽与之不合,亦能悠然自保。就连变节安禄山伪朝廷这样不可宽宥之罪居然也能安然无恙,但其半官半隐的处世态度已然昭示了他并非春风得意,不过是游戏官场而已。
士人之心,鲜有不渴求兼济天下者,庸碌无为的苟活于世,非人之所愿,俊才人杰尤为不堪。王叔文因革新而丧命,“八司马”受牵连,志不伸展,人遭祸殃。柳宗元沉迷至死,刘禹锡虽豁达开朗也是坎坷浮沉一辈子。
前有商鞅变法,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变革,后有范仲淹新政,王安石变法,张居正革新,除了王安石得以全身而退之外,其他人都鲜有善终。最惨的是商鞅,例外的是赵武灵王,尽管也备受争议阻碍重重,但毕竟是一国之君,执意而为的事情还是能做得到的。
一般的士人在面对如此艰难的局面时,通常采取两种态度。一种是锲而不舍,虽颠簸曲折也不改初衷,前有屈大夫、贾太傅,后有韩昌黎。不过,屈大夫矢志不移走的是以身殉国的极端路线,韩昌黎则是屡败屡战,直面惨淡的人生,更多的是忍辱负重的坚韧。
另一种是寄情山水以自娱,游戏人间以自乐,经典人物有陶渊明、王维、柳宗元、刘禹锡、苏轼。这个队伍阵容强大,声名显赫,其源头出自老庄,又掺入佛教和儒学,形成了儒释道融合一体的思想资源,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,在他们走都无路的时候,能够找到一个灵魂的依托,而不至于寻死觅活。
应该说这是文学史卷上一直演绎着的主旋律和主色调。陶渊明的豁达最为彻底,因为他距离嵇康更近一些,血洗的记忆尤为深刻。王维亦官亦隐,是一次全新的诠释和开创,此后的士人们就有了一个精美的模板,粘贴复制即可。柳宗元、刘禹锡紧随其后,苏东坡则后来居上,将这一模板更新升级为堪可传世的经典,造福后学,滋养万方。
“亦知人生要有别,但恐岁月去飘忽”(苏轼《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,马上赋诗一篇寄之》)苏轼与弟弟苏辙同科及第,感情笃深,临别赠诗虽有不舍却十分豁达。这一思想观念贯穿在此后的所有作品之中。苏轼的人生观可从《和子由渑池怀旧》中得以完整呈现,诗曰: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。老僧已死成新塔,坏壁无由见旧题。往日崎岖还记否,路长人困蹇驴嘶。”
这是苏轼刚刚进士及第赴任凤翔通判路上,和着弟弟的韵脚而写的,诗以议论入题,阐述了自己的人生取向和认知,那就是人生必须向前看,乐观向上,而不必在意于偶然留下的痕迹,沉湎于怀旧徒劳无益,珍惜现在,面向未来才是正途。此一信念,始终支撑着苏轼,贬谪黄州,远走岭南,丧妻老病众多的磨难始终摧不垮他的精神,受益者远不止于当下,也泽被后学。
“无事此静坐,一日似两日。若活七十年,便是百四十。黄金几时成,白发日夜出。开眼三千秋,速如驹过隙。是故东坡老,贵汝一念息。时来登此轩,目送过海席。家山归未能,题诗寄屋壁。”(苏轼《司命宫杨道士息轩》)你以为这只是在自我安慰吗?
“罗浮山下四时春,芦橘杨梅次第新。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。”(《惠州一绝》)以老病之身贬谪岭南,有此心态,不可多见。
最值得称道的是《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》: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方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阳却相见迎,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”
当我们读到苏轼的时候,那种千古文士尽萧哀的缠绵之气差不多可以扫荡一空了。至于常恐秋节至,孤灯著寒衣,则可以休矣。心境不同,生命状态也会不一样,文学阅读也是如此,不同的心境会有不同的阅读期待,作品的理解与审美效果也会截然有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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