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应试得赏

嘉祐元年(年),苏轼首次出川赴京,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。苏洵带着二十一岁的苏轼,十九岁的苏辙,自偏僻的西蜀地区,沿江东下,于嘉祐二年(年)进京应试。当时的主考官是文坛领袖欧阳修,小试官是诗坛宿将梅尧臣。这两人正锐意诗文革新,苏轼那清新洒脱的文风,一下子把他们震动了。策论的题目是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,苏轼的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获得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,却因欧阳修误认为是自己的弟子曾巩所作,为了避嫌,使他只得第二。苏轼在文中写道:“皋陶为士,将杀人。皋陶曰杀之三,尧曰宥之三。”欧、梅二公既叹赏其文,却不知这几句话的出处。及苏轼谒谢,即以此问轼,苏轼答道:“何必知道出处!”欧阳修听后,不禁对苏轼的豪迈、敢于创新极为欣赏,而且预见了苏轼的将来:“此人可谓善读书,善用书,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。”

二、乌台诗案

元丰二年(年),苏轼四十三岁,调任湖州知州。上任后,他即给皇上写了一封《湖州谢表》,这本是例行公事,但苏轼是诗人,笔端常带感情,即使官样文章,也忘不了加上点个人色彩,说自己“愚不适时,难以追陪新进”,“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”,这些话被新党抓了辫子,说他是“愚弄朝,妄自尊大”,说他“衔怨怀怒”,“指斥乘舆”,“包藏祸心”,讽刺政府,莽撞无礼,对皇帝不忠,如此大罪可谓死有余辜了。他们从苏轼的大量诗作中挑出他们认为隐含讥讽之意的句子,一时间,朝廷内一片倒苏之声。这年七月二十八日,苏轼上任才三个月,就被御史台的吏卒逮捕,解往京师,受牵连者达数十人。这就是北宋著名的“乌台诗案”(乌台,即御史台,因其上植柏树,终年栖息乌鸦,故称乌台)。

乌台诗案这一巨大打击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。新党们非要置苏轼于死地不可。救援活动也在朝野同时展开,不但与苏轼政见相同的许多元老纷纷上书,连一些变法派的有识之士也劝谏神宗不要杀苏轼。王安石当时退休金陵,也上书说:“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?”在大家努力下,这场诗案就因王安石“一言而决”,苏轼得到从轻发落,贬为黄州(今湖北黄冈)团练副使,本州安置,受当地官员监视。苏轼坐牢天,几次濒临被砍头的境地。幸亏北宋时期在太祖赵匡胤年间既定下不杀士大夫的国策,苏轼才算躲过一劫。

乌台诗案,是北宋年间的一件大事。这件事情的起因很简单:苏轼文名日盛,已经是文坛领袖的不二人选。可他又偏向旧党,虽然已经将他赶到外地任职,但架不住他一篇又一篇的诗文抛出来,其中那些描述民间疾苦、对新法冷嘲热讽的句子也传遍天下。虽然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舆论战,但谁都看得出,这样下去对新党非常不利。

虽说新党中也有几位敦厚君子,但更多的还是趋炎附势的小人。想从文章舆论上正面击败苏轼几乎是不可能的,于是几位新党干将偷偷合谋,穷搜苏轼的诗文,绞尽脑汁找到一些“讥谤时政”的诗句,然后向皇帝上书说道:苏轼本无学术,为人荒谬浅薄。而且还包藏祸心,怨望其上,动辄就对陛下和朝政侮辱谩骂,我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!为陛下计,为大宋计,应该把这种狂徒处以极刑,斩首以谢天下!

宋神宗开始并不相信。但既然有人举报,皇帝也就下诏,命令将苏轼召回京城,把这事问清楚。提前半日得到消息的苏轼意识到,这次真的是大祸临头了。一片慌乱之中,他烧掉了自己的大部分诗稿,随后就被赶来抓捕他的御史当着满城官吏的面带走。在去京城的路上,他曾经想过自杀,但又怕自杀了反而连累家人,这才没有做出傻事。

到京以后,他马上就被丢进监狱,受到日以继夜的审讯。御史们将他写过的每一首诗文都拿出来,逼着他一一承认其中的诗句是在讥刺朝政,抨击皇帝。对这些新党狼犬来说,苏轼无异于一条上钩的大鱼,正好可以通过他把那些不识时务的旧党大臣们攀咬出来,一网打尽,让这些又臭又硬的石头们统统去死!

当时的朝廷,已经全被新党把持。一时间,当朝大臣纷纷上书,要求将苏轼明正典刑。苏轼在狱中也感到这次凶多吉少,于是就和每天送饭的儿子约定,如果朝廷下文判他死刑,就在饭菜中加一条鱼,好让他有所心理准备。在等待最终判决的一天,因为儿子有急事,就委托亲戚代为送饭。不知道这个约定的亲戚,特意在饭菜中放了一条鱼,希望苏轼在狱中也能吃好一点。

看到饭菜中那条绝望的咸鱼,苏轼不由得悲从中来。他没有心思继续吃饭,而是和狱卒讨来纸笔,写下了送给弟弟苏辙的绝命诗:

圣主如天万物春,小臣愚暗自亡身。

百年未满先偿债,十口无归更累人。

是处青山可埋骨,他年夜雨独伤神。

与君世世为兄弟,更结来生未了因。

这首写的很机智的诗很快就被送到宫中,宋神宗看完后感动不已。这位心性善良的皇帝本来就不觉得苏轼是一个多么罪大恶极的人,他很喜欢苏轼的诗文,常常看到饭都忘记吃。自从苏轼被捕之后,后宫的太后嫔妃们都来找他,为苏轼哭泣求情。新党之首、此时已经辞职在家的王安石特意来信劝天子释放他,新党干将、苏东坡的好友章惇为了营救他不惜和宰相反目成仇。在这些人的努力之下,皇帝最终并没有治苏轼的大罪,而是将他、苏辙、被牵连的好友王巩等人全都撵到荒僻之地当小官,实际就是流放。

死里逃生的苏轼被放出监狱,恍若从地狱中走了一遭,重新回到人世。要是换了别人,经过这样一场文字狱以后必然谨言慎行,连话都不敢随便说。但苏轼却毫不在意,一回到家中就无比快乐地拾起了他的老本行:

百日归期恰及春,残生乐事最关身。

出门便旋风吹面,走马联翩鹊啅人。

却对酒杯浑似梦,试拈诗笔已如神。

此灾何必深追咎,窃禄从来岂有因。

仔细看就能发现,这首庆祝出狱的诗和前面那首绝命诗居然是次韵的——可以说是花样作死的典范。一场生死磨难之后,他感觉自己的文笔又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。心中的任何情思,都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想法变成完美无瑕的诗句。如此本领,可以算是窥得大道、诗笔如神了吧!

文人向来相轻,如果换了别人敢说出这种话,必然会被当成标准的狂徒,被骂的狗血喷头。但换成苏轼,大家却觉得理所当然。没错,您就是“书到今生读已迟”的文魁星,是玉皇驾前掌管文学的神灵。您老人家现在才承认自己诗笔如神,知不知道我们早就拿您当神仙看了?

三、成就书法一绝

苏轼的贬官之地,是在湖北的黄州,一个风景优美,但是贫苦穷困的小地方。他的弟弟苏辙被贬到江西卖酒,好友王巩被直接流放到岭南。洒泪告别亲友后,苏轼和家人沿长江而上,来到这个幽禁自己的小城。这座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小城,因为他而一跃成为文学史上最诱人的去处。

(黄州,如今的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)

黄州生活,比在密州时更加困难。密州虽穷,他毕竟还是一城之主,可以享受到当地最好的待遇。但现在,他只是一个犯官,不但没有任何实权,更是得受到官府的监视,过着半自由半监禁的生活。可想而知,在生活条件上,更不会有什么优待了。他们一家子人,挤在江边的几座破茅屋中,又湿又冷,每到雨来,就有被江水淹没之虞。

换做别的文人,这时候必定哀怨自怜,或者像杜甫一样描写自己居住在茅屋里的艰辛。但在苏轼的眼里,黄州生活,却是一番崭新的天地。他描述自己住的破茅屋:“亭下十数步,便是大江,其半是峨眉雪水。吾饮食沐浴皆取焉,何必归乡哉?……酒醉饭饱,倚于几上,白云左绕,青江右回,重门洞开,林峦岔入。当是时,若有思而无所思,以受万物之备。惭愧,惭愧。”

当然,他也有哀愁的时候。当春雨绵绵,茅屋四处透风漏雨,凄冷不堪时,他也会想起自己的坎坷半生。门前江水浩浩,雨雾迷离,弟弟远在下游,比自己更加穷困,故乡远在上游,只余三座坟茔。不知不觉,又是一年清明之时。眼见寒鸦飞过,自己的人生也从当年的青春飞扬,逐渐变成深潭止水,泛不起半点波澜。情怀感伤之下,他提笔写下了中国书法史上的传世之作——《黄州寒食诗帖》:

春江欲入户,雨势来不已。

小屋如渔舟,濛濛水云里。

空庖煮寒菜,破灶烧湿苇。

哪知是寒食,但见乌衔纸!

君门深九重,坟墓在万里。

也拟哭途穷,死灰吹不起。

(黄州寒食诗帖,天下第三行书)

宋代书法四大家:苏、黄、米、蔡,以苏轼居首。他这篇融身世、情感、诗句、书法技艺于一篇的诗帖,被后代书法家们评价为“天下第三行书”,仅次于《兰亭序》和《祭侄文稿》之后。黄庭坚在看到这篇作品后,不由得一时手痒,在后面跟了个贴,给自己的偶像点赞:

(黄庭坚:东坡最棒了!我的偶像)

苏轼可曾刻意磨练过自己的书法?应该是没有。他既没有像王献之一样用完十八缸水磨墨,也没有像智永一样用坏的毛笔堆积成山。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:“退笔如山未足珍,读书万卷始通神。君家自有元和脚,不厌家鸡更问人”,书法嘛,个人境界到了自然下笔如神,苦练又有什么用呢?

四、豁达开朗,体验天地乐趣

在黄州坐吃山空一段时间后,当地同情他的官员看到苏轼的生活越来越窘迫,就把一块属于官府的山坡荒地拨给他自由支配。他和家人亲自动手,一点点地建造了几间属于自己的新屋,并开垦了一大片农田。他到处拜访黄州的好友和村民,和这家讨要一把菜种,那家移栽几棵果树。农夫告诉他如何耕种田地,他也第一次尝到自己亲手种出的粮食是何等甘美。草屋盖好后,他自己用石灰刷白泥墙,给它起名为“雪堂”。年轻的大画家米芾来拜访他,他们一起在雪白的墙上画满山水美景,其中当然少不了一个手执竹杖的老翁。有屋有田的他,高兴地向朋友炫耀:

去年东坡拾瓦砾,自种黄桑三百尺。

今年对草盖雪堂,日炙风吹面如墨。

从此,他自号东坡居士,每天往来于山坡上和江边。农活之余,他和那些来探望他的朋友们一起寻访附近的景色,过着真正快乐的生活。这些朋友大多是和他一样穷困的人,自己可能都身无余财,但为了探望他,甘愿风餐露宿,不远千里而来。“不知我之前生,当元丰之朝,曾一晤东坡否?”倘若能穿越当时,那我们也宁愿跋山涉水,只为见他一面吧。

看到这些朋友,苏东坡总是倾其所有,尽量置备些酒菜,和大家一起开怀畅饮。黄州城西边不远,就是一处名叫赤壁的景色,相传是当年孙刘联军大破曹操之处,苏轼常常和朋友们来此游玩。美景当前,知己在侧,杯中有酒,心中自然有诗:

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

故垒西边,人道是,三国周郎赤壁。

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

江山如画,一时多少豪杰。

遥想公瑾当年,小乔初嫁了,雄姿英发。

羽扇纶巾,谈笑间,樯橹灰飞烟灭。

故国神游,多情应笑我,早生华发。

人生如梦,一尊还酹江月。

一首不朽好词尚且不足,苏东坡又写了前后两首《赤壁赋》来抒发自己的心情。前赤壁赋传达了他的人生哲理,后赤壁赋已经隐隐然有成仙飞去的气象。在前赤壁赋中,他和朋友月夜泛舟于长江之上,赤壁之下,良辰美景之中,朋友追忆世事无常,感怀人生的短暂、自身的渺小。而苏东坡则劝说他道:

客亦知夫水与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;盈虚者如彼,而卒莫消长也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,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则物与我皆无尽也,而又何羡乎!

且夫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

从这短短几行字当中,可以看出苏东坡心境上的变化。他已经逐渐脱出这个世界的樊牢,开始以哲人的角度重新审视世间。他以天地、江水、清风和明月为寄托,体悟世事里无常的变化、感受动静间概念的永恒。他以至大之心去包容整个天地,而天地间每一丝自然的真趣,都可以带给他无穷的快乐。

(人道是,三国周郎赤壁)

一旦悟通了这些,人也自然会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。他本来就是个极其和气的人,经过在黄州的几年耕作以后,他更不当自己是个端着学究架子的官员,而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会写诗的老农——所以他才能在写“大江东去”的同时,顺手也写如何炖一锅好猪肉:“净洗铛,少着水,火候足时他自美。黄州好猪肉,价贱如泥土。富者不肯吃,贫者不解煮。早晨起来打两碗,饱得自家君莫管”。他常常自己在田间地头、在城镇集市中走过,偶尔有人认出这位当世最好的诗人,但大多数人只是将他当做一个寻常老人而已。抛去浮名和地位的羁绊,反而令他感到更加的舒畅。

如果他能如此度过余生,那其实也是一种幸福。

正当苏东坡全心全意打造自家的果园时,一封突如其来的诏书打乱了他宁静的田园生活。宋神宗下旨,让他从荒僻的黄州迁移到江南居住。他以为这次是天子开恩,让他得以在更富庶安逸的地方当个田舍翁。但就在他刚搬到江南的时候,朝廷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宋神宗驾崩,年仅九岁的宋哲宗即位,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。对新党极端厌恶的高太后执政后第一件事就是起用司马光为宰相,废除所有新法,清除朝廷上的新党成员,将原来的保守派重新召回朝堂。

身为文坛盟主,又是旧党盟友的苏轼也理所当然的被重新启用,以不可思议的升官速度回到京城,从一个小小犯官一跃成为天子之师、翰林学士、朝廷的重臣之一。他所打交道的对象,从原来的淳朴老农变成了一群口是心非的官僚,这令他很不开心。

虽然新党已去,但王安石、司马光这对老朋友、老对手很快也先后去世。后来者没有继承到他们风光霁月的品性,反倒把党争的恶习学了个十足。没有新党作为对手后,旧党自己分裂为几个不同的派系,开始互相争斗。苏东坡作为蜀人代表、蜀学学派的掌门人,自然被其他人当作了“蜀党”的首领。他又是个藏不住自己心思的人,有自己看不惯的事就上书直言,还常常拿诗文把对别人的意见和嘲笑表达出来。被他弹劾嘲讽的那些人便都恼羞成怒,将恶毒的攻击集中在他身上。可悲的是,这些旧党政敌因为找不出他别的错处,最后还只能从他的诗文下手,说他“诽谤先皇,其心可诛”——与当年新党罗织的罪名同出一辙。

苏东坡实在是厌倦了这样的朝廷。当年满是淳淳君子的朝堂已经不再有了,现在的京城中都是结党营私、狡诈贪婪的小人。他已经五十多岁,更希望能自在地老去,而不是在这种腐臭的官场中狗斗不休。他自请出外任官,太后多次挽留未果后只好同意了他的请求,让他出任杭州太守。

这次他在杭州没能待太久,只有不到两年的短短时间。但就在这两年之内,他倾尽全力为杭州做了很多实事。他刚到杭州时,看到西湖已经变成一个大半被水草挤满的脏池塘,城中的河流已经淤塞,市民们想喝干净的水都很困难。城市年久失修,处处脏乱不堪,卫生问题又进一步导致城中疫病横行。看到这不堪的现状,苏轼立刻向朝廷上表,利用自己的名望和太后的支持搞来了一笔资金,然后调动杭州的地方驻军和百姓,开始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市政建设工程。

一年之后,他成功将城市中的河流疏通干净,河边遍植杨柳。覆盖整个城区的供水管道被建好,家家户户都可以得到免费、清洁的淡水。西湖上多年积攒的水草和湖底的淤泥都被捞起,看到这些无处可以安置的垃圾,苏东坡灵机一动,干脆利用这些泥草修建了一条横跨西湖的长堤,堤岸上种满了美丽的桃花。作为那个年代最伟大的艺术家,他随手规划出来的长堤不仅没有破坏西湖的环境,反而更加增添了湖山之美。用剩下的款项,医院、粥铺等公益设施,救治病人和时常出现的灾民。如果不是他的努力,杭州恐怕不会有后来的繁华,更不会有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西湖胜景。

(苏堤)

当然,在政敌口中,这一切都是他的罪状。建设城市,是为了修一条自娱自乐的长堤而虐待士卒;赈济百姓,是乱花公款来为自己收买名声;至于灾民——如今陛下圣明,天下大治,百姓安居乐业,哪来的什么灾民,小小几场风雨怎么就民不聊生了呢?

几年后,垂帘的太皇太后去世,宋哲宗亲政,朝廷的风向又一次被扭转过来——年轻的皇帝希望学习父亲进行变法,贬谪的新党被召回朝堂,这一次轮到旧党们倒霉了。

党派之间的倾轧报复,越来越酷烈,越来越不可控制。对于已经死去的旧党元老,朝廷剥夺了他们的荣誉,将他们的子孙后代贬为平民。对于还活着的苏轼、苏辙、文彦博、范纯仁、吕大防等人,一律全家赶到偏远艰苦的南方去,逼着他们在屈辱中慢慢绝望、死去。

苏轼被贬到岭南,任英州太守。就在他携家带口一路向南的路上,一道又一道无情的旨意紧随而来——先是贬成一个州副官,然后是地方军队司马,最后是惠州的一个芝麻小官。当年乌台诗案的时候,苏轼的朋友王巩就是被贬到岭南。苏轼贬居黄州时,见到有幸被赦免回来的王巩,还曾经写诗赠给他:

常羡人间琢玉郎,天应乞与点酥娘。

自作清歌传皓齿,风起,雪飞炎海变清凉。

万里归来年愈少,微笑,笑时犹带岭梅香。

试问岭南应不好,却道,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
如今,他自己也要体会岭南的炎海了。惠州在朝廷诸君的眼中是个可怕的瘴疠之地,但苏轼发现这里意外的很不错——当然,他不管住在哪里都觉得很不错。惠州民风淳朴,四季如春,各种自己以前从没品尝过的热带水果让他流连忘返。民众和地方官看到这位天下闻名的大学士,都格外崇拜他,让他倍感亲切。他喜欢动笔的贱毛病又发作了,忍不住写出一首诗:

罗浮山下四时春,卢橘杨梅次第新。

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。

这首诗传到京中,宰相看了大怒。让一个贬官过得如此舒服,成何体统!于是一道新的诏书发下,把他赶出他在惠州刚修好的房子,贬到了儋州——也就是现在的海南岛。一千年前的海南岛可不是和现在一样的老干部疗养胜地,而是真正的化外蛮荒。当地汉人大都不识字,山上的黎人连汉话都听不懂。大宋建国百年来,各地都文风鼎盛,但海南别说进士了,就连举人都没出过一个,可见这里的落后。

被赶到这里的苏轼已经一无所有,身边只有小儿子苏过陪伴着他。苏过的性格和他一样豁达淡泊,两人从无到有的搭建容身之处,和周围的黎人百姓连猜带蒙的交流。虽然苏过曾经写诗说“椰酒醍醐白,银皮琥珀红。海疍羞蚶蛤,园奴馈韭菘”,但事实上海南本地极为穷困,苏轼父子可没机会顿顿椰酒海鲜,大半时间连米都吃不到,只能靠野菜芋头来充饥。苏东坡给朋友写信说,父子在海南“食芋饮水,以著书为乐”,“儿子到此抄得《唐书》一部,又借得《前汉》欲抄。若了此二书,便是穷儿暴富也”。

虽处在如此绝地,他依然乐呵呵的过日子。他节省粮食酿酒——失败,用椰子壳做墨——失败,还养了一条土狗,每天带着狗出去,找附近的村民们谈天说地。当地的读书人知道这是极难得的机会,常常来找他请教学识,甚至有人专门渡海而来追随他学习。数年后,儋州破天荒地出了历史上的第一位举人和第一位进士,这和苏轼的教化是密不可分的。

(儋州,东坡书院)

有一天,苏轼拄着拐杖,在田间边走边唱歌。一个老太太对他说:“学士大人,你当年做大官,现在当老百姓,回想一生,是不是就像一场梦一样?”苏东坡非常喜欢这句话,于是专门写了一首词送给同样被贬的弟弟:

世事一场大梦,人生几度秋凉?夜来风叶已鸣廊,看取眉头鬓上。

酒贱常愁客少,月明多被云妨。中秋谁与共孤光,把盏凄然北望。

苏轼63岁时,哲宗去世,徽宗即位,大赦天下,他也在被赦免之列。他开心地告别海南,携带家人缓缓北上。一路上他所经过的地方,百姓们无不是倾城而出,欢迎他的归来。被流放多年,他经历了各种穷困之地都没有病倒,但在返回的路上却突然一病不起。缠绵病榻一个多月后,他在家人朋友的陪伴下闭目长逝——如同吹遍人间的清风,而今终于可以回归到天上宫阙去了。

他死的正是时候。元祐二年,宋徽宗任命蔡京为相,新法又被提出来,但不是为了国富民强,而是作为打击政敌的绝妙工具。在这场大清算中,蔡京将和他不对付的旧党新党成员统统都斥为奸党,将这些人的姓名刻上石碑,立在皇宫门前,希望以此将这些人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,遗臭万年。这些人的著述都要查抄、手稿都要销毁、子孙都要放逐、永远不得叙用。这份三百零九人的名单上,有苏轼、司马光、文彦博、吕公著、吕大防、刘挚、范纯仁(范仲淹之子)、韩忠彦、曾布、苏辙、韩维、孙固、范纯礼(范仲淹之子)、章惇、王珪、孙觉、秦观、黄庭坚、晁补之、张耒(秦观这四人又合称苏门四学士)、欧阳棐(欧阳修之子)……

(《党人碑》)

结果没过几年,这块著名的元祐党人碑就在一场暴风雨中被雷电击垮,断为两截。再过几年,就连宋徽宗也开始公开高价搜求苏东坡的墨宝真迹。这块石碑不但没有成为耻辱柱,反而成为当时读书人求之不得的荣耀。如果谁家的先人能名列其中,那他顿时就能挺起胸膛,接受周围人羡慕敬仰的目光。元祐党人碑一直流传到现在,蔡京所希望的遗臭万年也变成了事实——只不过主角刚好反了过来。

在整个古典时代,苏轼都是最出色的文学家之一。他在诗词文章上的造诣不用多说,在书法上名列中国最杰出的书家,在绘画上被誉为文人画的开山之祖。但凡是略微了解中华文化的,基本都会拜倒在他的全能才情之下。苏辙出使辽国时,发现辽国到处都在出售苏东坡的盗版诗集。辽国外交部长见到他后,没等问别的,先恭敬地问他有没有大苏学士的最新作品,以求一饱眼福。在朝鲜,一对粉丝兄弟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金富轼和金富辙,以表达自己对偶像的狂热。

更难得的,是他虽然身负天下文名,但却绝不是一个文学弄臣。苏东坡多年为官,有大量牧守一方的经历。在写出他那些不朽名作的同时,他还在尽可能地为各地百姓谋求福利。他知道,百姓要的不是一首好词,而是更需要填饱肚子,不受冻饿之苦,没有横死之忧。文人们喜欢他,是为他的艺术天分所倾倒。百姓们喜欢他,是因为这个和气的太守大人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希望。

五、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

古往今来,大诗人很多,能吏名臣更是多如牛毛,但在品性、思想、言语、行为上都能浑然一致,历尽崎岖而至死不悔,大起大落而气节如一的忠良君子,实在是少的可怜。苏东坡在位时,不管朝廷斗争如何险恶激烈,却坚持以无畏之心秉笔直书,从未顾忌自身安危而对不平之事闭口不言。当被贬时,他又能散尽家财、磨破嘴皮,尽可能去照顾附近的百姓,挽救被抛在沟渠的弃婴,教化登门求学的士子。能安一城时则安一城,能救一人时则救一人。他一生中被打压、被贬谪、被侮辱、被背叛,却依然亲口告诉自己的儿子,他眼中天下间都是好人。

正是因为这一点,在眉州、在杭州、在黄州、在儋州、在惠州,他到过的地方处处都以此为骄傲,争着成为他心灵上的故乡。大家都喜欢他那种从内心深处透露出来的坦荡和喜乐,敬佩他那种聪明诙谐而又温柔善良的本性。当一个人的智慧、道德、真诚、旷达、乐观都达到足够的高度时,这些品性会和谐的统一起来,形成一种难以描述的巨大魅力。这浩浩乎充塞于天地之间的伟力,也许就是孟子所说的“浩然之气”——不依形而立,不恃力而行,不待生而存,不随死而亡。他的后辈文天祥曾描述的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于人曰浩然,沛乎塞苍冥。皇路当清夷,含和吐明庭。时穷节乃见,一一垂丹青”,应该就是如此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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